党建专栏
记忆中的小田叔叔——阎健

2021-07-01 08:30:00

1967年7月至8月间文革中,温州市两派群众组织之间爆发的大规模武斗打得难解难分,弹片横飞,温州几乎成为空城。8月10日上午,五马街新华书店因火焰喷射枪引发的大火熊熊燃烧,并有蔓延趋势。院子里几位母亲无不忧心忡忡,眼下乱世大人尚可应付,幼小的孩子何去何从?我们都不是本地人,没有乡下可投靠的地方,也不一定有人愿意接收我们。几家商议,明天无论如何要把孩子带出去。我母亲首先提议去上海,说抗战经历证明大城市回旋余地大,且有众多亲戚可以关照。另一家也认为浙江乱,还是去上海保险。但几位家长均因身份特殊无法出城,谁来带队呢?正踌躇之时朱萌阿姨说前几天碰见一位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工作的熟人田世兴,他很同情我们的处境,让有事尽管去找他。不一会儿朱阿姨去他家回来,欣喜地告诉我们,小田叔叔同意带我们去上海。母亲一阵高兴后眼泪却噗噗流下,拉着朱阿姨的手,哽咽着说:“朱萌,我就两个孩子,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孩子走的,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朱阿姨坚定地回答:“放心,他是党员!”父母听见他是党员,瞬间心里踏实了许多。

然而局势动荡,温州早已三面包围,成为孤城。赴沪陆路和海路交通皆已停开,唯有沿着瓯江从邻近的玉环经临海、宁波至上海。但是沿途信息不灵,路途堪忧。

次日,小田叔叔带着我们这支由两户干部子弟三男两女,最小年龄11岁、最大14岁孩子组成的“娃娃队伍”,在父母的担忧和期望中,开始了艰辛的千里之途。这时,我才正视我们的队长:小田叔叔,黑脸庞、话不多、精干身材、双目炯炯,时年26岁。

首日行程,临近中午满载着互不相识男女老少十余人的单桅机帆船启程。船只驶出瓯江口就发生机械故障失去动力,加上狂风大作,船上摇晃不停,个个呕吐不已。先前离岸时的小欢喜顷刻被眼前的痛苦打得粉碎,都在担心能否熬得过去?小田叔叔不住地安慰我们,掏出萝卜干和炒熟的豌豆,让我们不停地嚼着吃,还张罗着照顾其他旅客。不到四小时的航程,九个多小时才漂移到玉环楚门码头。靠岸时几乎个个虚脱得站立不起,却见码头上两排十几人端枪目视,如临大敌,大喊“温联匪站出来!”。大家一愣一惊间,队伍中一人默默地出来跟着们走了,据说他是代表“温联总”去北京联络求援,挎包里有三千元经费。

次日清晨,我们还在酣睡中,小田叔叔就去购票,带来的坏消息是今日无票,明天班车也停了,现在只能步行去城关。炎炎烈日下50里路整整走了一天,住下都瘫倒了,脚底起泡,疼痛扎心。心想明天再走的话恐怕全部完蛋。小田叔叔忙前忙后帮我们打水洗脚,敷碘酒。而后就去车站过夜,他要以最原始的方法提前排队,确保购到车票。

殊不知当天余票仅三张,好说歹说给了两张站票,小田叔叔好硬缠着说好话,总算又搞到一张 。可车里密茬茬哪里站得下?与其难受地憋在里面,不如坐到车背上。为了让小田叔叔照顾车里的女孩,我和同行小伙伴晓沫爬上车背,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开开停停从玉环到了临海,惊险的一天又过去了。

第四天,小田叔叔以同样的办法搞到了全部车票,我们神气活现地坐上了去宁波的汽车,情不自禁地高唱起《敬爱的毛主席》。但是天算地算不如人算,车子临近宁波在奉化抛锚了,周边无树,骄阳下大家只好绕着车影,避开炙热阳光。下午好不容易上车后却发现座位被人抢坐,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就大声叫嚷开了。而对方仗着是本地人,挥舞拳头就要打架。这时小田叔叔出手了,他耍了两个武术手势,厉声怒斥:“你们别胡来,要搞和我来。”硬是将对方吓住了。原来他还会武术,我们打心里佩服的同时,更觉得有了安全感。车子终于抵达宁波,所有人筋疲力尽,如释重负,迈着沉重的双腿住进了宁波月湖旅馆。此时,三个男孩看见马路对面的月湖,仅穿内裤发疯似的,扑通地跳进湖里游开了,小田叔叔喊也喊不住,也跟着跳进湖里畅游。

第五天,顺利买到了当日下午去上海的船票,登上“民主3号”轮船离开宁波港,驶离甬江进入大东海,向着目的地上海驶去。驶出码头不久,我们就从窄小、幽暗、气味怪异的五等船舱走出,来到甲板上尽情呼吸含着海味的空气。晚餐是温州人称之为“猫儿饭”的盖浇饭,饭后大家又回到甲板上,小田叔叔和我们一起开心地回忆这几天旅途中的坎坷经历,互相奚落令人捧腹的笑话。

夜深入睡了,小伙伴们仍在梦中憧憬着明天大上海的海阔天空。轮船途中停靠定海码头捎带旅客,我们浑然不知,实在太困了。第六天,经过十二个小时航程,清晨时分船只缓缓驶入黄浦江,靠上十六铺码头。

一切是那么新奇,新奇的让我们不敢迈出双腿,却又恨不得飞奔起来。我们忘掉了一路颠簸的劳累,兴奋至极。小田叔叔很快带我们挤上了12路公共电车,来到较近的卢湾区复兴中路我小舅舅家。小舅舅惊讶地打开家门,迎接突如其来的小客人。小田叔叔马上掏出母亲给他的亲笔信,他明白了事情原委。即刻舅舅、舅妈忙开了,不一会儿热腾腾的大饼、油条、粢饭糕、豆浆买来了。大家饱食之后,小田叔叔谢过舅舅、舅妈,带着同行的加加、晓明、晓沫去杨树浦军工路他们的小姨家。我们依依不舍互相道别。

在上海呆了半年,温州局势稳定下来,我和姐姐回到温州去看望了小田叔叔,他依然是话不多、谦逊、实在。多年以后,得知他消息时,却是他因患肝癌英年早逝。

小田叔叔的印象之所以长久、深刻的留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怀,是因为从一个普通党员非常时期做的一件事,让我看到了共产党员爱民护民、勇于担当、无私透明的情怀。尤其在我11岁刚懂事时会感受特别强烈,觉得书上讲的事在现实中重现。行程中其实很危险,去码头的街上机枪封锁,到码头刺刀下检查,晚上楚门码头上船检查时,先朝天发射几枪威胁,一路上战战兢兢。从小田叔叔身上我看见一个鲜活的共产党员形象。看见共产党员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让我深刻感知共产党员来源于常人却高于常人的意义。小田叔叔是个纯粹的人,没有半点私念,回到温州就将一路省吃俭用开销后的余钱全部交还我的母亲,自己分文犒劳不取。他是个高尚的人,当年,我们父母是“走资派”身份,人们避之不及,他与我们非亲非故,却义无反顾在我们生死难卜、一筹莫展之际,毅然出手相助。他又是个勇于担当的人,一个未婚青年敢于带着一群素不相识的男女孩子,爬山渡海,行程千里,有勇有谋,这是何等的勇气和担当?这件发生在我身边的人和事和以后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使我不断感悟到共产党员的含义以及由这些党员组成的中国共产党的生命力所在。

今天在党的生日100周年来临之际,谨此纪念一位逝去的普通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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